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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〇一四 夜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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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梓桐第一次來福開森路時就知道謝擇益授命引渡南中國海的郵輪。那日來尋楚望時, 又看在林三小姐的份上, 給了謝擇益一些十分中肯的建議。

“留英學生多數愛讀書,不愛搞政治活動, 與留法學生不同。”他說, “法學生多為勤工儉學生。特別是五四前後出國的留法學生,在歐陸思想活躍的法國, 卷入各種主義的論戰, 留法學生基本都有自己的政治派別,一千多留法生,幾乎沒有一個‘白丁’。其中湧現一批思想激進的作家;是如今淞滬警備司令部通緝在案的左聯。這一千個人裏, 有三十餘人出現在即將抵達南中國海的船上。那麽謝先生是否知道,這裏頭, 有多少名‘赤色學生’, 又有多少名通緝犯?如果謝先生不明白江西如今的地位,可以類比民國十五年天津英租界破獲國民黨天津市黨部的案子。”

三年前十一月,天津英租界的英方不顧廣州國民政府抗議, 將被捕十五民國民黨人引渡給奉系北洋政府,激起南方反感情緒。次年北伐成功,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宣傳隊在江漢關前華界與英租界處的空地上進行反英宣傳,要求廢除不平等條約。收回英租界次日, 英駐華公使下令撤走義勇軍、海軍陸戰隊,下午撤離英巡捕。一月五日,二十萬示威群眾包圍巡捕房,英資企業全部停業, 英租界內僑民全部搭乘軍艦與商船離開漢口。二月十九日,英國公使代表簽訂了《收回漢口英租界之協定》。三月,漢口英租界工部局解散。

臨走之前,他又說:“謝先生,百年來,英國駐滬領事向來都是極聰明的人。他們將這件差事全權交給你,想必也給了你相應的忠告,是不是?”

林梓桐說的沒錯。

不論是一百年前試圖駛入上海的胡夏米,八十餘年前力排眾議買下當初那片泥潭地的巴富爾,還是“青浦事件”後將租界面積從八百二十畝擴張到兩千八百二十畝、泥城之戰後取得上海海關主權的阿禮國……經歷小刀會、太平軍;五卅與四一二,這個國家經歷朝代更疊、軍閥混戰,他們仍能在這個遠東萬國通商之城穩穩立足,英國人怎麽能不聰明?

看看世界版圖就知道。一個多世紀來,英國人簡直將聰明發揮到了極致。

若非如此,朱爾查也不會告訴他:“研究院就是一份閑差。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

這句話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忠告。忠告給了,未必人人能做好;之所以將差事交給他,就是擡舉他,認定他必定能游刃有餘的處理三國關系。

日本艦隊是皇家海軍一手帶大的。七年前華盛頓軍縮條約後,日本輕巡洋艦漸漸青出於藍,竟有些如日中天的意思。但在南中國海上,誰會比他更能同時懂得東南亞英殖民地領域與皇家海軍、陸軍?

上一船郵輪自然將另兩國軍艦遠遠甩在後面,讓滿船地質學家與法國共產黨人神不知鬼不覺沿陸路進入中國腹地。

而這一次,另兩國軍艦有了警惕;要引渡進入中國境內,難度已遠遠超過上一次。雖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心中仍需要先做個權衡。

如今中國大陸上已不是滿清封建王朝,英國的地位已比不得日本。倘若仍不顧一切將那一船師生帶入中國境內,難保上海英租界不會重蹈漢口覆轍,留得背後虎視眈眈的日、美與法國漁翁得利。

倘若最後真的使英國落敗撤離租界,廢除種種中英不平等條約,這真的是他們所希望的嗎?

第二次將軍艦駛入南中國海,臨近檳城附近,在太平山天文臺指引下尋找到那一艘從馬賽開來的游船,他帶著一隊海軍及隨同翻譯上船補給物資、安撫滿船地質學家情緒。

臨下船時,突然一個身姿挺拔,面容清秀出眾的少年走近前來,用十分地道的英文同他打招呼,問他:“謝先生,請問你是否還記得我?”

他有一點重度黃種人臉盲癥。回憶再三,他用英文回答:“十分抱歉。”

少年也不生氣,微微笑道:“離島的船上,你同我借過火。”說著便從馬甲口袋裏掏出一只十分精致的機械火機,“興許你不記得了。”

他不大認人,但這一只機械火機,他可是覬覦了許久的,怎可能忘記。

盯著看了會兒,他竟覺得最近在船上晃久了,有點胃酸過度似的,用那萬年沒法將發音糾正過來的中文說:“你可以同我講中文。”

少年點點頭,又問:“請問你認得林三小姐麽?我見你似乎與她姑媽熟識。”

他答得言簡意賅:“認得。”

“謝先生方便聯絡她麽?”

“怎麽?”

“近年來通信受阻,幾乎險些與她斷了聯絡。假如能聯絡她,我有一些十分重要的書信,能否替我交給她?”

望著那一沓信,他沈默了一陣。

他這幾句都答得言簡意賅,最後一句後幹脆沈默了。少年還以為他中文聽力有問題,便又用英文重覆了一次問題。

隨行皇家海軍中尉一語替他解了圍:“帶是不難,去郵局寄,隨便寄給誰都行。只不過入境警察盯得緊,我們也怕惹麻煩。所有信件都得先經盤查,就是得拆開檢查一次的意思。你看可以嗎?”

少年笑道:“沒問題。”

一張信封遞過來,他略掂了掂分量,不輕。將信遞給皇家海軍中尉後,少年又問:“假如能知曉她住在哪裏,入境中國後,謝先生能否帶我去見見她?”

英文裏,“他”與“她”這兩個單詞十分好區分的。他這句英文問完,隨行皇家海軍都笑了。軍官們先於他回答少年道:“能不能入境尚還是個問題,就先惦記起情人來了?”

他孜孜不倦的追問:“假如能呢?”

謝擇益盯著少年的眼睛,皺著眉頭沈默片刻,爾後用中文說,“這話我說了不算。等我問過三小姐,看她怎麽決定。可以嗎?”

——

能在上海停留的時間僅二十小時。巡洋艦一抵達上海,汴傑明來碼頭上接。聽說她在家,他馬不停蹄開車回了福開森路。

到家時正是周六早晨十點,到家時廣東阿媽正在做午飯。汴傑明說她周五晚上回的家。餐桌上放著早晨的蝦餃、叉燒與茉莉香片還沒動過。

他想是累過了頭,便由著她多睡一會兒,叫阿媽將早餐都收了。又囑咐她,讓她今天先在這裏多呆一陣,若她醒來,將餐飯替她熱一熱,再打個電話給工部局通知他一聲。

中途出門一趟,晚上八點多,阿媽向工部局打電話說:“瞓咗一日了,咪制是病咗吧?”

“我返來看一看。”

推門進來,餐桌上擺著溫熱的晚餐,仍還沒吃,也已經涼了。

拉開冰箱門,早餐與午餐都在裏頭,也一應沒動過。

距離他離開上海還剩下不多幾個小時,汴傑明也已經派車去海關將信取了回來。盯著長廊盡頭那扇緊閉的大門,他有些納罕:這人睡覺怎麽是以天為單位的?

阿媽仍閑在廚房裏,只等她醒來以後不至於只有殘羹冷炙而已。

走到長廊盡頭,敲了敲門,沒有聲響。

稍稍將門推開一條縫,小聲喊道:“三小姐?”

昏暗的房間裏頭傳來含混的一聲清響,緊接著是一陣翻身的聲音。他楞了片刻:原來是夢囈。

連帶阿媽都有些納罕的湊近前來:“睡咁耐嘎?”

他一早囑咐過她獨自在家時要將大門與窗戶鎖牢,鑰匙他只交給汴傑明一人,留待他每次接阿媽過來時才能打開門。如今這情形,她應是將自己關在這密閉小房間裏一日有餘了,不是靨著也將自己給悶暈過去了。趁他與阿媽都還在,他輕手輕腳推門進去替她將窗戶推開透透氣。哪知風剛吹進來,她便醒來了,甕聲甕氣喊了句:“謝先生?”

半夢半醒時的聲音比她清醒時要輕柔得多,叫他謝先生時,仿佛有人拿著一只小小爪杖,在他心上不經意的撓了一下。

眼睛還沒適應這屋裏的黑,他什麽都看不清,卻從窗外些微路燈光裏,見一雙迷蒙眼睛向他往了過來。他本該更輕一些,免擾她清夢。又想叫她起來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再去睡。恍然間,屋裏又響起了細小的呼嚕聲,跟只小獸一樣,連帶門外阿媽聽到都笑了。

“睇嚟是真個累了。”

他大衣袋裏還揣著那封信,還有一些話要問她,卻不知怎的不願就這麽吵著她睡覺。替她關上房門,同阿媽交代幾句話,又閑聊一陣。等到不得不走了,替她鎖牢窗戶時,她又醒了一次。

睡覺時警惕一些也挺好。

將信放在她書桌上,走前同她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醒來還記不記得。臨走時,叫阿媽今日在附近旅店暫且住下,過來勤一些,等她醒了讓她吃點東西。又多付了許多工錢,這才匆匆下樓離去。

艦隊和海關的幾輛車已等在碼頭。海關警察一見他就笑道:“謝,聽說那幾封信是帶給你正在追求的女士的?”

“信怎麽了?”

他一問完,海關那群查過信件內容的軍官都一齊哈哈大笑。

那人又說:“那可是劍橋大學生,格蘭塔大紅大紫的作家之手寫成的文采斐然、熱情洋溢的情書。謝,你完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才到信的內容,約莫在後半夜或者明天中午前後更新;

——

*老謝大約不知道有種生物叫死宅。該種生物可以一次性好幾天不睡覺,一睡就能睡到地老天荒。

——

*寫這文之處其實我也是嘗試著寫一點家長裏短的……後來寫到二十幾章了,我發現連舅媽嬸嬸姨媽姑媽都分不清,也就此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嗯,我這個智商,確實寫不來家長裏短的種田及宅鬥文。

——

*雖然左翼作家聯盟1930年3月正式成立,但是成立前也稱為“左聯”;

——

*淞滬警備司令部是當時國民政府在上海設立的最高軍警機構,主要關押的就是共產黨人。1929年左右內鬥最激烈的除了在兩湖,還有上海開戰逮捕通緝的反左作家聯盟= =(請允許我這麽稱呼,一時找不到準確的詞),林大哥沒去兩湖,而是被派來搞這群作家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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